洗手间歌手的最初梦想

你去餐厅、车站、银器店、剧院或咖啡馆,听到的乐曲总不相同。乐曲是装潢的一部分,一如菜单纸笺中的淡影海洋笔绘,或是墙壁上的卷发美人鱼。店门口悬挂意大利语或法语词组的店里,音乐便柔情款款,女郎们慵懒高雅的情绪,让她们身临乐曲的情境之中,偶尔手指翘出黑白电影中公主的模样,不时瞟眼窗玻璃上的倒影。至于一伸头就能闻见青草与烧化学品味道、长椅挂着80年代褐漆之色的过路车站,曲子总是乐或愤而忘忧的调子——我刚出生的年代,有过那么一些大家都愿意情绪比较简单的流行乐。

我对她说,时代发展下去,最后音乐一定会遍及每个角落,就像洗手间龙头上的肥皂槽,也有陶瓷镂刻的花纹。车站、电梯、餐厅、洗衣店、水果铺、画廊、洗手间,有人精心选定曲子以取悦顾客。当然,如果你去告诉他或她,说我们你为刻录的乐曲将专供洗手间播放,虽然有些残忍,但我们知道,资本家总能找到合理方式说服艺术家的,尤其是,在这个世界上,大多数艺术家或者自认为是艺术家的青年,都不那么有钱。
而且,我对她说,实际上,有许多歌者,也许就已经接受了这一事实——他们的曲子就是供洗手间类场合播放的。无聊之下,我还想象了这个歌者是如何被说服录制此类歌曲的。某次,在一列摇摇晃晃、随时可能裂开的列车上,我们听着广播把一首歌播放了一遍又一遍。我们借此想象说,一定有一个用金剪子对付荷兰雪茄的大资本家拍着桌子,对那个歌者说,我给你提供录音棚,给你提供人员,然后你录张碟,至于以后的事——如何向下寻找销售途径,如何宣传,如何吃回扣,如何在尔虞我诈的经济天平上取得平衡,那非我们所知。但是,这首曲子也许俘获了列车播音室某个年轻人的心,他或她运用了生命中极少的权限之一——把这首自己心爱的曲子播放了无数遍。总而言之,在这个时代,哪怕在车站那写满证件高利贷手机号的车站洗手间,听到一首曲子的过程,都不会很简单。

我对她这样说,实际上是想恐吓她。和大多数姑娘一样,她想去巴黎,以为自己像1968年的许多青年一样,提一部DV就能当导演——戈达尔早就否决过这种可能了。我告诉她,哪怕是一个洗手间歌手,一个唱着被我们嘲笑的歌曲的人,他或她在最初幻想录音棚时,一定也是一个纯粹的艺术青年。他或她应该穷年累月的模仿过所爱歌者的唱腔,模拟过偶像的舞姿,为了吉他或钢琴或大提琴上的一段乐句而苦练许久,也许为了把一支横笛吹出声音就练了三天,而且成为选购笛膜的专家(我喜欢把自己的例子不动声色的加在其中)。但是,到后来,如某位香港女小说家所说,一千对男女,只有一对化成蝴蝶,其他无非是这样那样的怪虫子……那些不朽的梦想和上达天堂的华彩乐章,最后响起时也许不是在金色大厅,而是一个不为我们所知的,破玻璃窗外长着白花鬼针草的洗手间。

她听完这些话后,嘴咬着饮料管出神;为了增加影响,我又对她说了许多故事。有的人为贝多芬抬过棺木,存心想成为维也纳的音乐之神,但他的乐曲在他活着时,只好去换盘土豆烤牛肉;有的人因为一幅画画差了,晚年再也没人订他的作品,最后只好慢慢熬穷;有些人在年轻时写出了一些好小说,到了要结婚的年纪却去写讣告;有些人弹得一手好琴,为了谋生只好去拍三级片——而且弄到人们只知道他是拍三级片的了。到后来,我发现,根本不用我编,许多例子似乎自然而然流淌而出,于是——就像出了洞被踩了尾巴的乌龟想往回钻似的——我又说,其实情况没那么糟糕,虽然大多数情况下,世界不那么美好。

说完这些时,我们坐的店里一曲终了。出门时,她再度聊起她的理想,然后——如我所期待的——感叹这理想的娇弱与易折。我对她说,所谓理想,许多时候犹如花束,也许两点加力的指尖就足以解决它,如果坚韧不拔,就不能算理想,最多算商人们在日程表上划的远期希望。看待世界有这样两种方式:一种是,熙熙攘攘的世界各个角落,有过希望的人们最后总是缝缝补补,最后被世界赶着去做别的事了;另一种是,哪怕你正在洗手间里听着一些滥俗不堪、听上句知下句的乐曲,要记得那些人们曾经——也许现在依然——怀有过一个幻漫迷人的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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