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度归档:2014年01月

人生是一次长跑,暂时的落后和领先都不算什么

在上次的日记中提到, 看看你当初最牛逼的初中/高中/大学同学今日在什么地方。 今日最牛逼的又是哪些同学。 引起大家很多讨论,但豆友们大多比较年轻,工作时间并不长,所以未必能看到很大的变化。
我小时候有一个青梅竹马的男同学,非常青梅竹马,我爹妈一直打算拿我换他回家。 他小时候长得非常英俊,成绩不是一般的好,总之,当时是所有家长们期待的那种完美小孩。 我小时候对他又嫉又恨又羡慕,感情很复杂。
小学三年级的时候,他转学出我们那个工厂子弟学校,去了当时市里最好的学校。然后不断听闻他这个考试第一,那个比赛第一的。
后来就失去联络,我也回上海读书。 不过高考的时候,他是以全省第五的成绩,进入医学院就读。大二的时候回去过一次,在暑假里一起玩,听他说种种做医生的梦想,非常向往。 那时候,他还是很帅,有一个漂亮的音乐学院的拉小提琴的女朋友。 他非常刻苦,我记得当年他在学校的作息是每天5点起床,跑步1万米,然后去图书馆看书,晚上12点前睡觉。
然后就是我们熟悉的人圈子里传言他疯了, 神经病或者精神病不知道,总之退学养病去了。听说的时候我大哭一场。 当时写了一篇日记说,完蛋了,这么天才优秀的人毁了。
工作的时候又见过他一次,那时候他又黑又胖,完全失去了以前的轮廓。据说是药物激素的结果。他已经不能做医生,但凭以前学医的底子,在做医药销售,他来问我看看有什么路子。
当年让我最伤心的,还不是他外形的改变,而是他的那种市侩气。我又写了一篇日记,大意是造化弄人,一个天才的医生变成了一个庸俗的推销员。
再后来,听说他药卖得不错,攒了一切钱。 然后又创业做了一个糖尿病网站,也结婚生子过得很幸福。 那时候我才真正欣慰起来。
他的故事,让我明白, 人生真的是一次长跑,起起伏伏在所难免。
以前在学校里都有一些我羡慕嫉妒恨的对象,例如万人追逐的校花之流,也如中文底子特别好,可以填古诗词的人。当然也有那些平时天天看闲书考试每次都第一的怪才。 有那些自己研究玩魔方还编口诀来教我们转6面的人。 有那种连专业课老师都要叹服的艺术家。
总之,现在想来,大多数那时候我羡慕嫉妒恨的人,已经泯然众人矣。
时间是一把利器,它经常把你的优势削没,让你再一次跟众人站在同一起跑线上。
一个人的时间花在哪里是看得出来的。

上面是上班前写的,再写一点尾巴。
有人提出来说,我说“泯然众人矣” 是以一种标准衡量所有人。 而我想说的,恰恰是,我说的泯然众人的人,他们过得都算不错。至少在经济上都还算不错,工作顺利,家庭有幸福也有不幸福。有人甚至因为加入早期的创业公司,拿到期权早就退休,天天喊着大家打麻将了(不过我们都没时间陪他)。 但是回想当年,校花我不太清楚他的理想是什么。 玩魔方的那个家伙,理想是中科院院士,如今好像在做IT民工,填古诗词的那个人,现在在做会计,她说连书都不看了,填诗词不过是年少轻狂而已。 天天看闲书考试第一的那个,好像进的是国企编制,几年前听说他要升副处,公司里勾心斗角地厉害。
而我们同学或者朋友聚会,大家已经很少谈及当年的理想了。甚至连现在的小理想都很少谈及(因为例如我有时候还会兴致勃勃说说我想考个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什么的)。大家好像被房子、家庭捆着。
我当然可以理解很多人说的,他们的幸福快乐我不知道。实际上,他们大部分人虽然不见得用得上“幸福快乐”四个字,但平安知足是肯定的。 但关键也在这个“知足”上面。
用《时间心理学》的概念来说,就是现在维度的时间观念太强了(就像我昨天一个女朋友,说她每天摆弄花草和陪小孩子非常开心,根本不去想她失业在家的问题),现在时间观念太强是以未来为代价的。
所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大家只考虑到现在还房贷养孩子,实际上就会遇见未来如果房子出现泡沫,如果孩子不能让你满意的忧虑。 另外,物质的东西追求太多,精神上未来的空虚是可以预见的。

当然,这篇日记主要想讲的不是这些问题。 我说的那个男生的故事,是想夸奖他从人生低谷中挣扎出来, 正如大家说的,别说他创业成功与否,单是他从病魔中挣扎出来,娶妻生子,已经是伟大的成就。 (但是因为我不知道他现在做成什么样子,没办法表扬他)。
而我说的当年我羡慕嫉妒恨的人, 是当年我觉得高高在上,无法企及的人。 而现在,我觉得经过我自己的努力(或者是他们的不努力),大家已经没有太大差别了。
前不久很巧的机会,遇见我以前某公司的一个partner,想当年,我进公司的时候P已经是我梦想的终点了。 大部分人,一辈子的奋斗目标,不就是在公司一步一步走上去,混成个P吗?但那次我跟他接触了下,觉得他思维很狭隘,做法很可笑 — – – – 回家我跟暖手同学说,暖手说,那是因为你现在眼界已经不同了。

这才是我这篇日记想表的的东西。 人生是一条长路,在半路的时候,你会看见你前面有人,或者后面有人。 但是如果你休息时间太长,后面的人就会追赶上来。 但是如果你加倍努力,前面的人也会被你超越。

人生仅有的自由

胡子兄弟路经北京,给我打电话说见见,我们已经有两三年没见面了,便约好在我家附近的天桥底下见面,他没有手机,打的是公共电话,交代的地点也很是稀里糊涂。等我走过去的时候,看到车来人往,才想起刚才没有说清楚是三环里还是三环外,本来还颇担心人海茫茫彼此找不到,没想到他一眼把我从人群里认出,蹿到我面前来打招呼,倒是我被下了一跳,看了半天才认出眼前又瘦又黑,有一把山羊胡子的男人,是我熟悉的朋友。我说你的行李呢?他拍拍他斜跨着的一个黑布包,然后又给我出示手里拎着的手拎袋,说都在这儿呢,我看那黑布包比我背着去西单的包仅仅大了一圈,包上还丁里咣当的拴着个铁饭盒,心里很是吃惊。没办法,我不是一个爱大惊小怪的人,但是如果你知道眼前的这个人,是刚刚周游了11个国家,绕了亚洲一圈,游荡了200多天才站在你的面前,就没办法不吃惊了。

走的时候160斤,回来的时候瘦得只有120斤了,我很心疼的把他拉进火锅店,给他点了一堆吃的,他却对说话的兴趣远远的大于吃,他说他200天没怎么跟人说话了,于是一直说话,忙得顾不得吃。他告诉我他这趟200天的周游列国,包括飞机票,签证费在内只花了九千多人民币。住宿只花了140多块钱(人民币)。他说他本来还想再往西去,但是突然感到厌倦了,想回家,于是就回来了。而且巴勒斯坦的签证没办下来,因此要回国休整一下,换本护照再出发。下一次他打算走四十多个国家,可能就需要更久的时间了。再下次他打算去非洲,在三年之内把全世界都走一下。然后开始做别的事情。他给我讲各种省钱的招数,听得我大开眼界,目瞪口呆,我说你真应该把这些都记录下来,写本书。他听完就淡淡的说,咳,以后再说吧,我说你有没有数码相机,心想如果他没有我可以考虑送他一个,可是他说他有,他只是懒得背。

周游列国,走遍万水千山,不写文字不做歌,路走了就走了,岁月过去了就过去了,比起那些到丽江鼓浪屿什么都要赶紧掏出IPAD发微博的人们,我的朋友是一个极没有存在感的人,可是我总觉得他存在于天地之间,我不知道是不是正因为如此,他没有我在很多城市人身上看到的那一份对存在感的饥渴和焦灼,以至于他身上那份出世的闲散和淡然,反倒更引人注意,打动人心。在曼谷的广场,会有人主动给他买水买汉堡,在泰姬陵门口晒太阳,会有人拿着相机和他要求合影,他问我这是为什么?我说因为你实在太像要饭的了。他也不生气,下次再讲起越南卖冰激凌的老太太请他吃冰激凌的时候,自己也说,大概因为我长得太像要饭的了。还问我,你说我咋总碰到好人呢?我说因为你就是个好人。

早上起来看微薄,一个朋友说,有了能力才有自由,这句话让我想起我的胡子兄弟来,我想他的心中大概也有属于他的对于自由的理解,也许一个行者最根本的目的是行走本身,这行走本身就是人生,去自己想去的地方,走自己想走的路,这就是自由本身。我记得听过很多人说,他们的心愿是环游地球,可是他们没钱,也没有工作没有能力,不会外语,所以他们想等以后如何如何……,可是,自由自在的环游地球,要多成功才够呢?要多少能力,多少钱才能成行呢?也许并非你想象的那么多,只要你肯出发就好。

总听到有人跟我说,等到以后有钱了,他们要如何如何,怎样怎样,他们总是把自由的美好愿景画在未来和远方。可是,这个世界上本没有什么完整的绝对的自由吧,每个人的人生都是如此,每个人的人生都只有相对的自由,即便是你真的有了家财万贯,也不可能完全没有世俗事务的羁绊。而我的朋友,他也许在世俗人的眼里一无所是,但我觉得他做到的最了不起的一件事是,他明明白白的懂得并且做到,人要用有限的生命,尽情的去享受人生中那仅有的小小的自由。而更多的人,则是一边抱怨享受不到自由,一边对生命中仅有的可以抓住的自由视而不见。一边说自己被束缚这不能做那不能做,一边放着可以自由自在做的事情不去做。

有时自由很简单,只是人们自己把它搞复杂了。有时候自由要付出的代价也并不大,只是人们对自由太好高骛远了。

我并非是个特别酷爱周游的人,也并不想像他这样成为一个行者,对于我来说,写作是我在这个世界上的另一种行走,是我享受我自己的人生仅有的一点自由的方式。是因为这自由太好,才让我能够承受生命中这么多的痛苦压力和束缚一路走了过来,并且打算一直走下去,去看看那叫做生命的东西的尽头,到底有些什么。

然后到了我要死去的那天,想到我这辈子,爱了自己想爱的人,走过自己想走的路,做过自己想做的事,即便是没有什么成就,但也算尽情享受过我这平凡的人生里能得到的仅有的自由,这自由,虽然是小小的,也足够让人无悔了吧。

PS

这是我们另一个朋友给我博客的回复,转在这里:

elainezsq对你的博文《人生仅有的自由》发表评论2011-05-21 13:01:25 [回复] [删除]

他在路上的时候,一个月左右会给我发个豆邮告诉走到哪儿了,回来之后倒不发了。 到家的那一天给我打过电话,之后就没动静了,到现在还没见着呢。

我问过他为啥不拍照,他说没必要,对他没有意义,他也不关心照片对别人的意义。

《风车》

从一条短巷子穿过去,石头台阶而上来到祖宅厅堂,厅堂正壁壁龛两旁挂着曾祖父和伯公黑白像,相框下沿贴于一横钉在墙上微凸的檀木上,上沿用短红线连于白壁上预留的挂扣,相框下斜挂于壁上成俯视状,像里人看着步入厅堂的武明。大姑和小姑坐在厅堂南边一条窄窄的长凳上,小姑见他进来,略略往大姑的位置坐过去一些以匀出来地方,他也坐在长凳上,小姑时不时用白手绢抿了抿眼,三人默默静了一刻多钟。他抬头看南边窗户,窗外一小畦油菜开着淡黄的花,菜畦旁土墙上几株芦荟青绿绿的,邻人祖宅屋后高高的樟树叶子轻轻动着,听不到叶子的声音,天空明亮,淡淡的云慢慢移着,午后三时太阳光暖暖照着窗外宅子长满青苔的屋檐。

因为是春天雨多,大姑后来说,下午难得透了一下午的晴,气温回升,大家也陆陆续续回来。他提着行李箱步上陡陡的之字形台阶,到三层阁楼,阁楼外面阳台上的水箱不知道什么时候换过了,由水泥方形水箱换成铝制圆柱形水箱。他向东望了望海的方向,眼睛里怔了怔,又低下头进阁楼整理他的房间。

傍晚时分,他下楼又在一楼厅堂长凳上静着,太阳已经落下去风起了,窗外樟树叶子悄悄响着。他静静坐着想到很远的事情,那些很久没有想起来过,又似乎都已经想过,只一些事变得更加清晰,仿佛发生在不那么远的过去。他端坐了一阵,垂下头看手,他的右手始终比左手大一些。可祖父是左撇子,祖父的六个孙子里只有一个堂弟武辉和祖父一样,辉的手可是左手比右手大一些?他想到这里,又静了一会,任一种思愫在身体里面淡来又浓去,慢慢积累涌上来又落下去。

母亲在厅堂门外轻声唤着他,他回过头应了一声又静了一会,然后起身仰头看壁龛上的曾祖父和伯公。像里身着灰色长衫的曾祖父看起来依然比伯公清秀,祖父说曾祖父以前总是挑着一担货走街串镇,一个勤劳的卖货郎。可祖父的哥哥伯公不是这样,伯公年青时候喜欢把时间闲下来到处去,东渡了台湾很多次跑生意也没有太多收获,最后被隔在了海峡另一边返不了乡。现在伯公安安静静地在白壁上,相框朝着祖宅的大门,向着东面海的方向,像里人看着很远很远地方自己生活了大半生的城市台北。

穿过短巷子出来,对面是他的家,他的家和周遭邻居宅子中间围成了一个大埕,大埕上面铺着齐整的条石,大埕有四十多坪,埕上已经搭好了帆布帐篷,族里来帮忙的人大都在忙忙碌碌。大埕北面放着一张八仙桌,几个族里长辈相互交流说乡间风俗,还有一个他不熟悉的老者运毛笔在白纸上写,白纸旁搁着一盏黑砚台。

“阿哥,回来了!”大婶手里捧着一箩白布看到他说。

“刚回没多久,在里面祖宅厅堂坐了一阵。”他答道。

“嗯…北京冷吗?也不多穿点回来。”

“最近还好天天有大太阳,室内也有暖气,不过家里还是比北京暖和多了。”

“家里海风大,就今天下午不冷。阿哥,峰没有要回来,他到日本不到一年,临时办手续也来不及。伟也回不来,这几天他打了很多次电话说要回来,你也知道他在仙台是回不来的。”大婶没有提到她第二个儿子辉,辉近两年来一直闲在家里无事可做。

“我听小姑说了峰的事情,确实没有办法。”

“小姑中午就到家了,阿哥,我有许多事情先忙去。你记得和阿公说说话,阿公这两天都不说话,我们忙也不大顾得陪他,他现在应该在家里楼上的房间。”大婶说着走进祖父的家门,一楼母亲和婶婶都在张罗布置事情。

他想到祖父,心里默了一下,进了屋和母亲说了说话接着上楼到祖父房间,没有找到祖父。

– – –

刚刚入夜,空气里扬着淡淡的湿冷,镇上基督教会来人了,都是大婶和母亲教会里相熟的姊妹,她们在祖宅厅堂作了个祈祷会。祖父坐在靠椅上,他和祖父一族家人排在两边,教会的人齐声唱了赞美诗,读了一段圣经,祷告了一会,又唱了一首赞美诗,最后以祷告结尾。

夜里,在祖父房间里,两人默默坐着,过一会祖父打开电视把声音调得很低,他伴着祖父看新闻,新闻里讲些什么他是不在意,只记得末了天气预报提醒说明天又会降温或天气还有雨。在祖父点烟的时候,他轻轻咬了咬下唇,说道:

“阿公,年后身体怎么样?”

祖父吸了一口烟,慢慢说道:“还可以,身体和以前差不多,只是最近也会感觉到心脏不太舒服。”

“阿公,你心脏也不舒服吗?”

“已经有半年多了,有时候疼起来微微隐隐真难受。”

屋内漫着一层白白的烟,他想到祖父的身体情况或许并不如自己以往认为的那样健康,便有些担心,可又不想放大了这担心,于是想着说些轻松一点的话。

“阿公打算今年夏天的时候,还要去北塘水库游泳吗?”

提到游泳的爱好,祖父脸上微微一笑,“可能还会去,看身体情况,只要身体还撑得住,我一定还会去水库,那里的水现在越变越干净了,水里也多了很多野鸭子,真好看。”

祖父的水性极好,曾救过一个贪玩失足坠井的男孩,母亲说过祖父只足足吸了一口气就潜入深深井底里把男孩一下托出水面,“阿公我只会游一小段水。”

“那是因为你娘管你太过严格了,男孩子就应该野一点,对不对?学游泳又不是什么坏事情,万一落水至少可以自己救自己。你娘又欢喜干净,怎么能让你随便去游泳?”

“我还想阿公以后有机会教我游泳!”

“这不是不可能,只要你有时间我今年就愿意教你,不过我看是没有机会,你每年只临到过年回来,待了不到一周就匆匆忙忙又去北京,再说阿公已经八十二岁了,机会看来是越来越少了。”

“……”

“八十二岁了,阿公八十二岁了,武明……,游泳是小事不得紧要,我担心你更重要的事情,唉,不过阿公担心也没有帮助,你有你自己的主意我也管不得这事情。阿公现在唯一心愿就是希望你尽快完成了你的事情,尽了你的任务。”

他知道祖父指的事情是什么,关于他的婚事,族里每一个长者似乎都很关心这件事情,祖父尤其上心。祖父盼望着四世同堂,盼着风俗里的荣光,每每谈话祖父都会引到婚事上。他没有回话,祖父望着电视坐着一会儿抿一口烟,他留意到祖父的头发近乎白去,可还是梳得很精神,瘦瘦脸上依然透着一种做生意人的坚明。祖父这回没有和他说起早年他出海下南洋的事情,也没有提到后来在镇上从事收外币兑换生意的事情,那些外币是早年华侨汇回家里的,现在大银行支行早已开到镇上,已经没有了“收外币”生意。可祖父总还是喜欢津津乐道那些故去的故事,无论这些故事是怎样的除去一点点传奇意味以外余下那么多稀疏平常,只仿佛是祖父年青时候的影子而一直被祖父提起。

“三叔在吗?”

“谁啊?……”祖父拖长声音答道。

“三叔,是我!哎呀,武明也在这里。”是父亲那一辈的族人,名其惠,其惠长得高高大大脸庞白白的极福相,虽年龄和父亲相仿但论辈分却和祖父一辈。早前祖父曾带着他一起谋生意,所以他一直敬称祖父为三叔,他平日里都在福清市里忙着海鲜店的事情。

其惠和祖父慰问寒暄了一阵,然后一坐下就开口对他说话,声音一如过去那样洪亮,“武明,我问你,你在北京现在如何?”

“一般……”

“就一般?”

“是,马马虎虎差不大。”

“不应该啊,按理说你在北京那么多年,不应该再’一般’了。如果北京不是那么好,有没有考虑回福清?我可以托熟人帮你介绍进福清市里××玻璃厂或者××电子,××玻璃厂车玻璃现在已经做到国内第一,台资××电子显示器产量也做到世界第三,怎么样?刚进去可能收益不多,但是庙大容得人,以后可以慢慢升职上去。”

“我听说这两个厂的事,也有同学在里面。”

“那更好了,怎么样?”其惠说着从外衣口袋里掏出一盒制作得考究的烟,递给祖父一支,祖父伸手推却了一下又接了过去,“要不要认真考虑回福清的安排?”

“我…还没有细心考虑过回乡的事情。家里自然是很好,气候也适宜,不过回来这样的事情还要等我用心想想再做打算。”他心里完全想到另外的事情,嘴上却这样说道。

“要尽快考虑啊!你回来婚事也好安排,你阿公一定很着急这事,对不对?再说了,我们福清人大都做事情极勤劳踏实,我以为就是诸娘子也比其他地方(注:诸娘子,福清话‘女孩子’的意思)好!你在北京一定见过各地方性格的人,是不是这样?你说。”

他正要想着怎么回答,正好堂妹文玲在门外叫道:“阿哥,你在这里啊,你娘正找你有事情。”他借着这托词从祖父屋子出来,祖父还是忍不住交代了一声“其惠叔讲的有道理,不管是回家做事还是其他,武明你记得好好想想”。

母亲坐在楼下客厅竹椅上手里挽着麻衣,白布和头巾,告他后天要怎样穿戴上去,他按照母亲说的穿了一遍,觉得很繁复一时记不下来头巾的角怎么折,白布系于手臂上又有怎样的讲究。他告母亲说后天麻烦她帮他按风俗穿戴上,母亲点点头,他注意到母亲眼角湿湿的。

“阿哥”,文玲说道,“小姑说表妹明天也要从东京回来,姑丈也一起回来,台湾伯公那边的叔叔也会回来。阿哥,我都快十年没见文文表妹了,不知道她现在长成什么样子了?”

“是啊,文文都已经上高中了吧?她出去的时就比阿婷大一些。”尾婶用一把黑剪刀极娴熟地把一块长白布裁成四四方方的一小块一小块一边说到。

“听说文文表妹现在网球打得可好了。”

大婶接过话,“峰说她天天只知道打网球,头发剪得又短,皮肤晒得黑黑的,人长到一米七,像个男孩子。文文小时候长得就和现在的阿婷一样,眼睛大大的,小脸白白的。”五岁的堂妹文婷在米黄色棉衣里,小手腻着尾婶素白的衣服下摆。

“阿婷,阿哥抱抱。”他俯下身伸手,文婷连忙躲在尾婶身后,娇气地唤了一声“妈妈”,没一会儿又从身后露出剪成蘑菇头的小脸对他狡娇一笑,几颗小龋齿清楚可见。

“阿婷要乖哦,让哥哥抱。”尾婶笑着说,文婷复又躲到妈妈身后,咯咯笑着嘴里还喊着“妈妈,妈妈”。

“尾婶,你看阿婷都不会讲福清话。阿婷,阿姐教你说,你叫你妈妈应该叫‘伊妈,伊妈’。”文玲瞧准文婷学说“伊妈”的当下,作势把她抱在怀里去挠她短短的小脖子,小堂妹转着她的小蘑菇头喝喝大笑。文玲也注意到她的龋齿,说:“尾婶,尾婶,阿婷牙齿龋了好几颗哦!”

“嗨……都是厂里人惯的,厂里只有她一个小孩子敢偷偷跑办公室玩,大家看她还可爱就都欢喜带着她去买糖果吃,吃着吃着牙齿就坏掉了。”尾婶理着桌上的裁成叠白布喊道:“阿婷。”

“伊妈。”小堂妹学着堂姐教的唤道。

“阿婷,以后要少吃糖果呀,知不知道?不然牙齿都坏掉了变成丑婆娘。”

“知道嘞,伊妈,我才不要变丑呢!”她把小嘴撅了撅说。

他知道小堂妹文婷原是湖南湘西姑娘的女儿,被尾婶领养过来。尾婶赶上生育政策严格期,只生养堂弟一个,后来尾叔和台北过来的堂叔一起在东莞办了个工厂,听闻东莞的医院可以认养小女孩就交代了医生留心关照。文婷的妈妈是东莞某厂湖南打工姑娘,和同厂广西青年谈恋爱意外怀孕,那时候妈妈才刚刚二十岁出头,妈妈瞒着湘西老家也不管爸爸反对执意生下了女儿,可年轻的爸爸临孩子快出生时悄悄辞了工跑不见。湘西妈妈几次托人寻访无果后,思绪忧乱近乎绝望的妈妈只好求助妇产科的医生,医生建议把小孩送给嘱托他想领养女孩的尾婶,说尾婶人好脾气很好家庭也不错,待医生让尾婶尾叔去医院看小孩时,尾婶一眼就喜欢上了刚刚出生不久的文婷。

“阿婷,对喔!要这样讲‘伊妈,伊妈’,我们福清话的‘伊’要用力说,发重一点的音。”

“伊妈!伊妈!”小堂妹这两声唤得有模有样的,他的母亲也停下手中忙的活抬头拭了拭眼角,夸奖文婷学得很形象。

“伊妈!”小堂妹在夸奖中复又唤了一声。

“哎…”尾婶笑着应声。

“阿哥,你看,她学得多像啊。”

– – –

“阿哥”是祖父一族家人对他的亲称,他是孙辈一代的长孙,及下有一个亲妹五个堂弟两个堂妹,小的时候因为妈妈严厉家教,上学成绩又还很过得去,打架逃学一类的事情几几乎与他没有关系,还顺然得了一个孝顺长辈的小小名声,在小辈面前又保有一份兄长的小小威严,所以自小那些弟弟妹妹们便很亲近地喊他为“阿哥”,叔叔婶婶们也习惯学小孩的叫法称呼他为“阿哥”,祖父祖母出于类似教育孙子孙女的目的也每每唤他为“阿哥”,只私下叫他为“武明”。

他的家乡福清,下辖于福建省会的一个县级市,东南沿海的一个海滨小城,自古因地处大陆边陲且耕田资源贫乏,养成了福清人勤力冒险的传承。先辈们东临台湾,南下南洋谋生,先辈移民中富足者乐于以华侨还乡捐助家乡教育筑路修宗祠等公用事业,后辈后生则奋力于各种合法不合法的途径移民于日本国,两千年以后又涌起了一股南下南半球南非和拉美诸国,做贸易开中国商品超市生意的潮流。

他的堂弟中间,一个跟在东京开办中华料理店的小姑帮忙,另一个还是非法身份在仙台乡下同舅舅从事建筑装饰业,再一个则随族里的亲戚在南非开店。余一个也都有类似的经历,一个本在阿根廷与爸爸有入股的族人一起经营超市但受不了清苦而回乡,他说“阿哥,你是不知道那生活是有多少无聊!他娘天天守着那中国货大超市从早上九点到晚上九点,自己人手不够一天都没得闲,消遣只有晚上上网看国产电视剧和偷割超市夜里收摊回去的委内瑞拉人的牛肉吃!”“他们没发现?”“发现了又怎样?租我们超市的摊位!委内瑞拉人又好讲话,其实我向他们要牛肉他们也会给,就是无聊好玩。他娘最后牛肉也吃厌了!那个国家每个年青人都欢喜踢足球,在街头也跑来跑去追他娘皮球。他们又欢喜消费又欢喜吹口哨吵吵闹闹,发了工资就大吃大喝没钱了就刷爆信用卡不会存钱。他娘我不欢喜那地方,真正很没有意思。最主要生意算不上好挣不来大钱。”“为什么挣不来?”“最早都是他娘台湾人在那边开超市,半合法半走私通过大陆口岸出口中国货到那里卖,台湾人挣大钱了走了,现在贸易政策越来越严他们大多数不做了,另一方面台湾人做生意太贪心卖价高也竞争不过福清人薄利多销,他娘福清人就是喜欢跟风慢台湾人半拍,别人走了才跟上去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开超市。”“布宜诺斯什么斯?名字很长…”“就是,布宜诺斯艾利斯,天晓得为什么要叫这么长的名字?我们福清话讲起来很像‘不有意思没意思’,真真,阿哥,我没骗你,真真没意思!”最后一位则不管怎样都识不全二十六个英文字母,迟迟办不了去任何国家的签证。

只余下这一个“阿哥”,看起来没有想过继续先辈后辈族人出洋冒险的路径,也好像没有多少经商的脑筋,学校毕业后一个人躲到没有一位亲戚的首都北京城。可两年前被父亲告知,伯公的一个孙女嫁给了同在美国留学的北京人,两人毕业回国住于北池子大街附近。父亲告给他堂姐电话希望他得闲就去作客,他虽然很多次路过北池子大街,他欢喜那条街上总闭着门的宣仁庙和凝和庙,欢喜庙外路上对向生长的苍翠遒劲的大槐树,欢喜槐树下朴素宁静的旧京宅子,却一次也没有过拜访堂姐的愿望。

对于这样一个人的状态,他多半处于一种满足的态度,既不那么着急也不那么迫切要他自己做些什么事情。他常常讲北京城的人“物质生活极低人极和平”,即便时间变化风气流转城中大部分人对于“极低极和平”几不在意,他还固守着那样一种印象。

他固守着这样一种印象,每个工作日极规律的往返于住处和工作场所之间,余下来的时间也极少同偶有的朋友聚在一块喝酒谈天,周末也不出门只夜里很晚入睡到第二天中午才醒来,醒来便望到偏午的太阳光照到阳台外绿色植物上,他常常满足于这样一种态度。

他欢喜北京城,若要提到欢喜的缘由,他大概要说北京四季分明古建筑极多,气候干燥,“气候使人严肃也使人平静”,气候同他的干性皮肤和干性头发一样,使他亲近。就是初夏里东南中国极潮湿极闷热的时节,北京城一到夜里九点钟也会循循褪去湿热,愈夜愈往干爽的方向。也许在他看来,北京城还远远不够安静远远不够干净,街市上总会落着一些市民随手抛弃的瓜子壳儿路摊一次性塑料袋子和抽剩的烟蒂,地铁里公车上也总有人喳喳大声话个不停仿佛一上车就会有要紧的事情说。可没有事物是尽人满意的,他让自己尽少去抱怨尽少去批评,依着愿望不愿望中等这一切完满起来,成为他欢喜的又现世又理想的北京城。

只在北京入春的某星期五夜里,他本来想在电脑上看一个的电影到深夜,可吸了几根烟后电影还放不到一个小时,他就有了倦意爬上床安安稳稳地入睡。在次日清晨六点多钟被父亲的电话惊醒,他接完电话坐在暖气充足的屋子里,脑子里各样要安排的事情一件一件冒出来,他极快地理了理头绪,给同事写了邮件拜托工作上的事情,向上司写了封简要的邮件请假,和公司行政写了一个短消息存在草稿箱打算晚些出门的时候发送出去,然后匆匆忙忙地在电脑上订购了仅余两班航班可以买到的中午返乡机票。这时候时间过去了半个多小时。

– – –

他在祖宅阁楼睡不到早晨七时醒来了,窗外风的声音一阵一阵呼呼响,靠着大枕头撩开窗帘外面天依稀亮了天空阴着,空中布满了灰墨的云。他想到昨夜里做的梦,祖母唤她“武明,武明,武明…”,那是一群邻家小男孩们奔跑玩耍于家前大埕上的场景,小孩子欢笑的声音,祖母唤他的声音,他欢笑的声音,小孩子奔跑欢笑的声音一起淌于大埕石板上,祖母唤他的声音。他不高兴跑到祖母跟前,用小手臂擦着额头的汗一边眼角余光还停留在奔跑的小孩子们身上,祖母眉毛细细的头发青青的脸色柔弱可声音却很清晰。

“武明,我跟你讲,你不要再玩闹了,把衣服弄脏了可不好。”

“阿嫲…”

“我跟你讲,你娘给你穿这样白白净净的衣服,就是不让你跟他们乱跑乱闹。”

“……为什么他们可以玩!?”

“为什么他们可以?我跟你讲,因为你伊妈和阿婶她们不一样,她很严格,她等下回家看你这样会用竹篾子打你,你怕不怕?”

“……我不怕!”

“你讲真的不怕?讲真的?”

“我…………我…”

“我跟你讲,你就是会怕,打起来有多么疼你又不是不知道。不要再玩闹了,去洗洗手然后安安静静认真看书去,晓得不晓!”

还有一个梦,也是祖母唤他名字的梦,声音有一些无助一些急促,焦灼的喊声,他靠着大枕头望到墙上母亲挂的教会日历,上面画有葡萄藤和草原,牧马。他想着那个梦或许不是想不起来,是他不太敢想起来。

他于是起床穿衣走到三层阳台外面。风在清晨的小镇上到处飘荡,穿过窄巷打在墙面上。他看着西面不远处的安岭山,山上零零散落的石头嵌在山里一动不动,石头边长出来的万年青树却被大风吹得枝叶四摆。他转过头来,看东面的海,很多年前余下的一角可以望到海的地方,早已建了华侨捐献的五层楼高外墙漆成红褐色的小学教学楼,看海的视野被学校挡住,只有几个巨大的白颜色的风车叶子在海的方向徐徐转动。他昨天下午来到阁楼已经注意过那些近乎从另一个世界来的风车,旋转于小镇东面的房顶,有一叶尖尖的风叶子正好露出一座靠海小洋楼的屋顶,不停地转着画着半圆,风叶子在清早低矮的天空里神秘地跳出来,显得巨大无比。昨夜里下过雨,阳台的积水和前方的房舍颜色暗下去,时间有些早他站在阳台上还望不到早起的人,小镇的街巷似乎只有风无所顾虑地吹着。他想大埕上可能有人,而整个大埕都被防水帆布帐篷覆着。他站在阳台上,双手藏在衣服的侧兜,手背发凉,清早的风陌生冷峻,他微微打了个寒颤,看着那些似乎近在眼前旋转的风车。

他想到夜里祖宅大门开着,一夜没有关上,厅堂也亮着灯,父亲守夜在祖宅一楼的厢房,厢房也敞着门,小姑睡在二楼的房间,二楼客厅也亮着白灯。深夜湿冷的风从遥处来,从祖宅大门吹将进来,从楼梯拐弯处破碎一角的窗玻璃外吹进来,呼呼地吹响在三层高的房子内。他回想到夜里隐隐约约听到有窗户被大风吹开击在窗户水泥框上的声音,还有玻璃震动碎裂落在地上的尖脆声音,另一个梦里祖母的声音。

他望着那些突来的风车,它们仍然徐徐地转动着大大的风叶子,仿佛小镇上一切事物与它们并没有关联。

他下楼去看三楼下二楼的拐角窗户,窗户没有破损风微微从窗玻璃缝隙透进来,他到二层客厅关去灯,小姑房门关着。在二楼下一楼的拐角窗户,窗上破碎的一角不知被谁用块硬纸板严严挡住。往下到厅堂他径直走到一楼厢房前,厢房门开着父亲睡在临时放置的床上,他望到父亲呼吸均均匀匀,身上盖着的素色被子细细起伏,他想叫起父亲又不忍,他想父亲一定守夜到清晨就睡着了。

他心里怔了一下,回过头走到厅堂南边长凳边,轻轻坐下,身体里空落落的坐下。他只静静坐着,也不去看南边的窗户,没有正视只端端坐着望到地上有一些碎白纸屑。他起身去楼梯旁取来了竹叶帚子,把厅堂各处地方角落打扫得干净。又静坐了一会,他起来关了厅堂的灯,到外面大埕上,埕上多了几张八仙桌,已经早起的三两个族人把堆在一旁的桌腿摊开,安上四四方方的桌面。他问站在桌旁头发上别着一小朵布白花的母亲:“伊妈,什么时候海边有风车了?我年前回家还没看见。”

“是今年年后刚刚竖起来,风能风车。”母亲答道。

他想到海边看看,顺着大埕北边的小道径直往东,横穿过一段镇上水泥公路,在宗祠前面的三角岔口路段步上一条陡峭的路坡,大约七分钟就可以走到了镇上小学的围墙边。他心里想到真奇怪,原来是这么近的地方,小时候为什么觉得是那么远的路。沿着沙黄色的学校围墙,再经过一段短短的街,整齐筑着青石店面的摊铺,有人沿街摆了一铝框一铝框挑好的浸在清水里的牡蛎,还有一家玻璃柜台摆满了烟的店铺,老板系着斜纹领带身上黑呢大衣围着围巾很精神地看着街上过路的他。顺着短街下坡风把他身上深黄色长棉服吹得鼓鼓的,往东面经过一排临海欧式尖顶讲究的独院房子,大概又向东走了十分钟,他看到了凹进去像被海水侵蚀过的采石场,右面就是一镜远处望柔柔浮动的深色海面。

海风迎面袭来,刮得耳朵呼呼响,风径直掠过他微耸的前额把头发撩于脑后,等他临到海岸边,远远冲来的浪汹猛地冲到岸石激起水沫飞到他脸上,没有人出海今天。长长的灰墨天空下面,向东横着没有尽头的海,海像把一块无边的灰布肆意揉动展示它的威严,又在灰布上间或激起一点白浪,白浪以外,茫茫海面上只有礁石敬畏着隐隐的留一点影。

他沿着海岸向着风车的方向,风车布在海岸南面的山石上,四散悠然立着,不顾周遭一切镜象只自顾自冷漠转着。长长的天空下,只有一个点在慢慢地移向南面的海岸,在骄傲的自然里,那个点作着一种固执的移动。等他慢慢接近那个紧邻着大海屹于一圆大山石上的风车,海风裹着水沫绵绵不绝地飞过来。他紧了一下身体,稳稳走到那风车立着的长直的柄跟前,定了一下,慢慢伸出手去触那风车,再仰头去看风叶子,叶子在风推动下旋转着,那么近,巨大的风叶转着,叶子落下来升浮上去,浮上来又翩然落下去,近乎一种优雅的姿态。他心里想这风车其实并不强力,风车叶面极柔似乎被衬在风里漂浮,颜色浅白清淡且风叶舒展,一种柔和亲近的姿态从心里升起,他欢喜这姿态。等他再去看海面的时候,海上已升起了灰灰白白的水雾,礁石也隐去了,空中落下细雨,雨滴随风一阵一阵打在他脸上,他感觉到脸上有些微微发疼。

海水颜色愈来愈暗沉下来,可没飘一会,细雨就住了,风也弱去许多,他望到那复现出来的礁石,收回了手放于衣服侧兜内,再仰头去看那风叶,叶子仍然翩翩转着,低低的天空淡灰的云倏倏掠过,天空里透出一抹抹浅蓝的留白。南面靠海漫山的田野上,一畦一畦黄色的油菜花,青绿青绿长成寸的早麦和还没有耕种的黄土上也铺着薄薄一层小草,在田野的西南角,连着大片大片四季长青的墨绿木麻黄树护海林。

– – –

等他回到大埕上,族人都忙开了。送来的白色和其他颜色的花圈交叠摆在八仙桌上。昨天的那个老人身着灰黑色中山装左手叉在腰上半俯身在细长白纸上写挽联,写好拿在手里用右手扶了扶镜框从上往下细细瞧了瞧,然后放在桌子一角,再俯身写,直到一张花圈的两条挽联写好后,才让年青的后生拿走又嘱咐说用透明胶布固定好。

“明天风会很大,要固定牢一些才好。”

两个后生极快地胶了挽联的两端,老者又说道: “这还不够,要顺着挽联由上往下贴上透明胶布才可以,就是下雨也浇不坏上面的字。你们看,这字也写得不坏。”后生笑笑,于是又照着指示给胶好的花圈细细地再胶一遍。老者这才满意地俯着继续写着下一张花圈的挽联,桌上一张红纸上写着一个家族男子们的名字。还有的几个后生忙着在几面写着彰显功德字样的牌匾边缘上插上花,用红线固定好,在牌匾的中间还系着一朵大大的白布花。

女眷们则在祖父家的客厅编着麦秸秆草鞋和裁白布青布,小姑边裁布边低声抽咽引起一旁的婶婶们也悄悄擦眼角。他望到母亲手边已经编好了两只草鞋,一只略微长些斜斜地搭在那只短短的草鞋上。三婶正在给青布袖箍上勾上别针,一个一个摆到箩筐里。

门外又喇叭声,一辆白色的检修电路的工程车被帆布帐篷挡住去路,司机正要倒车回去打算绕道行驶。父亲连忙招呼司机说可以通过,他也上前去帮忙父亲把帐篷撑高一些,车前座还下来一个米黄色制服的工人帮忙支起帆布,小小的工程车慢慢通过大埕,工人道了谢又坐回车上。

刚回来的表妹梦文则带着堂妹文婷在埕上玩,文婷小手里攥着不知从哪里要来的三个红气球,邻居家的小男孩看到红气球便伸手去要。

“我不给你,这是我大表姐给我的。”阿婷指着梦文说。

“阿婷乖,分给他玩吧。”梦文忙着解决这个小小纠纷。

“我不给他”,她冲着小男孩狡黠一笑,“我跳舞给你看吧,老师在幼儿园教我的。”说着她扭扭小腰摆摆小手,手里的红气球随之上下浮动。这可更增加了小男孩对于气球的愿望,于是把手径直伸到气球边上,又伸了一个指头,示意说只要一个就好。

阿婷睁大了眼想了想,挑了一个最小的红气球伸到那男孩面前又极快地缩了回去,“哼,我才不给你呢!”

那小男孩被这么一惊乍愣愣了一会,然后放开步子上前去抢那气球。“啪”!气球被抓破了,破瘪的气球软瘫瘫地粘在地上。阿婷立刻涨红了脸,放声大哭,还大声唤“妈妈,妈妈!”,小脸上滚圆滚圆的泪珠直顺顺滑下。

“妈妈,妈妈!妈妈……”她也忘了昨天里刚学到的词汇,大声哭喊着自己熟悉的语言。

“阿婷,怎么了?”屋里传出一个回应的声音。

他赶紧拉上小堂妹去近处的小店铺买糖果,她一路哭过去也不抹泪,脸上红得像一颗柿子。梦文赶忙用白纸巾给她擦泪,一边望到表哥想打招呼又没说话。直到看到店里柜台上玻璃瓶里装着的各样糖果,小堂妹才停住了哭。当她衣服小兜里装满了糖果,还咿咿呜呜了几声小手里则忙着剥开糖果纸。

他预备和记忆里与阿婷一般大小的梦文询问她的情况,她如照片上一般,穿着简单的运动衣,平平高到他肩膀及上,少年一般的短头发,一双大眼睛闪着怯生人的样子只蹲着去哄小堂妹,他于是笑笑走开了。

下午里他帮着张罗明天要准备的事情,又去祖宅厅堂静静坐了两回,遇到许多个来包礼的亲戚,却大都叫不出来确切的称呼,只互相致意打着招呼。他想到上回遇到这么多人还是在三年前妹妹出嫁的时候,一个绣满凤凰和大红花的轿子停在厅堂中间,里面却坐着个身穿白色婚纱礼服的妹妹。祖父祖母坐中间,大家按次序排开,在厅堂前留了一个合影。小孩们只好奇时不时去拉花轿的红布帘,笑着互相说着“新娘子真俊”的话,里面的新娘子却流了两行泪。

等到天空夜下来,厅堂又回到了安静。亲戚们大都返回了邻镇和市里的家预备第二天上午再来,只留宿了几个至亲大都和久违的姑姑舅舅们在一块谈天,说说近些时候自己的事情,也论论自己对族里一些人一些事的看法。

他坐到父亲母亲的身边,在一盏暖暖的黄灯下,说着年后返京一个月里自己的工作,也没有告给父母自己往后的计划,只清清淡淡说着一个月里工作上做了什么。母亲不同以往那般着急说着要自己对于儿子未来的设想,父亲只静静听他说话,不表示赞同也不表示异议,妹妹则哄着怀抱里的二岁小女儿。一家人在一种温暖的灯光里取得一个和平,谁也不去对另一个人的事做过多理解和安排,大家心里都想着毕竟都是要每人尽到每人的职责,谁对于另一人的将来有指挥的权力。临到后来他停下来,一家人只去听隔壁屋子姑丈响亮的声音。

“细嫂我跟你讲,峰啊,也不知道他是怎样想的,人确实很实诚也不偷懒,就是爱看小说。我在上野公园附近那家料理店,本来打算由他来负责经营,我负责其他两家。可是你看他做出的一些事!骑单车等绿灯也掏出小说来看,在店里得空也看书,晚上收了店回去也不好好休息就是看书写字。我真想不通为什么他这样欢喜文章。”

“他出国前在镇上小学做语文老师,文章还过得去。”大叔的声音。

“我晓得他教过书。可我拿起他写的文章,还是写的是日记?反正我看不明白他到底写的是什么,字倒是很端正但是意思很不明白。书也是,看什么《人间失格》,天知道这是一本什么样的书,峰还真欢喜,说写得真真好看要推荐文文来看。天知道那个书作者名字叫什么,叫太辛治还是什么名,我真看不来。我跟峰讲要看就看《平凡的世界》,那才是一本第一流的小说。细嫂,我书读得很少,确实不如他一个师范学校毕业生,可是我以前也看过几本好书,受过书上面的教育。我真想不明了峰读了那么多的书做什么,做了老师要怎么样?一年教书工资收益还不够我一家店一天的营收。细嫂你考虑得很周正,后生就是要出国谋生意,以后峰做得好也可以自己独立开店,这有多有样子!可是现在呢,他不听话礼貌也不够到位,就我很头疼。细嫂不是我埋怨,我跟你讲,要是他丢在东京的大街上,如果不是我们,真没什么人欢喜他要他做事。下回细嫂你一定要好好讲他一次,让他晓得礼数和生活实际。”

“真是一个呆子,呆子唉。”一个女声长长叹了一口气。

“不过也真好笑,我回国之前峰一直问我什么时候上野公园樱花开花,我回答他说还未到时候到时候自然就开了。谁知他问了我还去问他阿姑,也问文文什么时候樱花开,樱花有什么好看,开店做生意最重要。唉,我真真想不明白他脑袋里装的是什么思想。不过……,樱花也正好这几天开放,这时期也是店里生意最好的阶段。也不知道那个呆子会不会好好守着店,礼貌做得够不够。我明天打电话交代他好好看着店。”

“都是小朋友嘛,还小。阿哥我问你现在你们店里中国食客多不多?”一个台式国语的声音。

“和蚂蚁一样,特别到上野樱花开的时候,到处都有他们的声音。”

“樱花真那样好看?”一个低低的男声。

“樱花……,讲起来还真好看,花期只有一个礼拜。”

“那呆子还真斯文。”

– – –

他想到那个年青过他三岁的堂弟武峰,之前在龙三镇小学做老师,总是一副无框厚厚镜片的眼镜架在鼻梁上,头发理得极短,脸白,说话文文弱弱,在学校也气不过学生。每年他临近过年时返乡,那个书生总要抱几本书来和他谈论文学。他工作是做建筑设计,对结构十分在行,可对书上故事情节则几不在意,也只是在临行前包里装两本那呆子送的书。回京后偶尔翻起,他也慢慢发掘了故事中的结构,倒也有几分意味,用在建筑上也有帮助,那呆子还真有趣。

他在小学里曾爱慕过一个女教师,攒了这些年青忧愁的话总是到祖母那边去说,祖母能告给他什么。那女教师觉得在镇上小学男教师是归于极不出息的一类人,哪里能寻个同事做心仪的对象。祖母也说峰啊我看你还是狠狠心出一次洋,几年后再赶回来找她也不迟,那呆子只听听并不当回事。龙三镇是他的世界,他对他阿哥说过自己生来就没野心,一个小天地就足够,所以依旧教着他的语文课,把小学生从二年级带到五年级。每天只下了课没事守着长年心脏不适的祖母说上一阵子的话,祖母也一直最欢喜他,他温温和和地自然也不会让祖母生气。可时间一天天拉下去,女教员也定了亲,呆子知道消息后对着祖母长长地哭了一回,正如昨天呆子给他阿哥电话里的长哭一样。

夜里落了些雨,风凉凉舒舒地吹弄,等镇上路灯明亮亮地点起,尾叔拖来一辆木板车,大家把祖母的木雕花板床解了放到车上,青布纱裤,厚袄子,青布鞋等衣物,还有一柄竹叶折扇,一只檀木梳。四个儿子和四个媳妇,两个女儿,两个孙子和三个孙女护着板车一路弯过镇上去安岭山水泥路,路灯清清冷冷亮出光芒,光影里还有细细的雨丝。板车走了近半个小时,一路推到山脚下,找了一个空旷的地方,把车上的东西卸下浇淋一遍柴油,划一根火柴,火星像萤火一般飞到夜空中倏地又灭去,火光燃起照亮了火堆旁每一个肃穆的脸。待地上只一些小小的明火,儿子要妻小天凉先返回家,妻子们却不忍,执意要一起留守着。等只余下一堆黑灰,还是不忍离去,大家走一步走一步频频回头。

等一起回到祖宅夜已深,父亲嘱咐好每人明天一早要早早醒来然后让各人分头睡去。他陪着父亲母亲在家里客厅整理白天里的礼单,估计明天过来的人数。随后他又到祖宅厅堂静静坐到长凳上,望到面前玻璃冷冻长盒子里的人,她静静地西向躺着。旁边的接线电源发出呜呜的声音,墙上粉刷的白灰有微微的湿润,这是早春夜里的时节,厅堂里一片静寂,祖宅大门红漆黑字的对联各自斜斜贴了一条窄窄的白纸。

大约静了半个钟头,他站起来用手轻轻抚了身前冰凉的玻璃罩子,低着头走上三楼阁楼的房间。屋里亮着灯,地板上多了两个床垫,三叔和尾叔邻着都盖了一张薄毯子已经睡着。他看了看地上睡着的叔叔头都侧向彼此,轻轻笑了笑,于是关好门熄了灯也躺到床上睡去。

他伴着窗外间息的呼呼风声也沉沉入眠,意识滑入无边黑黑的夜里,呼吸慢慢缓下来,记忆在安宁的空间里伸展,慢慢延过时空,悄悄浸入一个夏天夜里。夏夜,有月亮,深蓝的天空布着数不完的星子,微风吹起来,他在祖母家邻着大埕的二楼阳台。磨得滚圆的石头柱子围成一个平平的青石面护栏,护栏一端上养着一盆铁树,一盆柠檬天竺葵,一盆太阳花,还有几盆凤仙花。他仰着头小小身体躺在清凉的护栏石面上去数北斗星,一共七颗星。 “阿嬷,北斗星是不是一共七颗?”“自然咯,自然是七颗。” 祖母答道。他躺着用手指着再数一遍,北斗柄上是三颗,斗子上四颗,“你讲为什么现在的北斗星朝向和以前不同?” “因为季节变了,天星自然就移动了。” “那你讲为什么天星会移动?” “是由于被海风吹动了。”“阿嫲你骗人哟,海风怎么样会吹到天上去?” 祖母只是笑:“我哪里会骗人,就是海风吹的,自古就是这样。你当心,把脚伸一只下来踩阳台地面,掉下去可不得了。”他轻轻抬了一只脚,又轻轻荡着悬在阳台内的小腿儿,静静躺着看天上的星子。阳台上两个孙女正在采凤仙花,把白色粉色红色的花朵置于青石小钵中,加上明矾,用长鹅卵石捣着,清淡微甜的花香漫过来,“阿玲阿娟,你们莫要把花都采了。”他听到妹妹们偷偷笑着又摘了几朵,轻声从祖母身边蹑蹑经过。镇上宗祠里上传来夜里戏班的锣鼓声和戏子的唱曲声。他又抬了腿平平躺到护栏上,祖母也不管他,只摇着竹叶折扇在青色布衣服里看着上方的夜空,清凉的月色柔柔匀下来。

“三哥,三哥,该起了!”他听着尾叔的唤声醒来,三叔把头埋在被子里,尾叔又唤了唤,才探出头像小孩一般眷着床慢慢起来穿了衣服。

“三叔,睡得冷不冷?”“还真冷,这瓷砖地板。”

“三哥,要不要叫亲戚们起来?”“我看不需用,让他们好好睡,只要我们家族三代人就好。”

清晨三点半钟,各人都穿戴完毕。他也披了麻衣,戴了头巾,手里执着一小截红孝杖腰间还别着一只草鞋,跟在父亲身后,跟着最前面的祖父。各人静静地一个一个顺序去给厅堂南面的祖母鞠躬,等阿婷也学着大家的样子戴着青布头巾走到祖母跟前低头。四个儿子便每人抬了冰棺的一角,让孙子把两条长凳放到厅堂正中,儿子们把棺转了一个方向,棺里人朝着东面,向着祖宅大门的方向。

祖母可以走出去了。

他手里捧着祖母的像,棺前正中站着,眼睛里滑了滑滑过脸颊落到像上,依着柔柔的光匀下来,他望到跟前祖母脸上古典柔弱的美。

(纪念祖母,2012年3月3日。)

2012.7.1

旅途中的女人——舒国治

她微低着头,视线不经意地落在前下方的地面,轻闭着唇,有时甚而把眼皮也阖上一阵子,随着车行的颠簸,身躯也时而稍显移晃。有时她读着一本书或一份杂志,不理会时间的漫长无聊,也不在意其他同行者在奔波劳碌些什么。不时也会抬起头来看向窗外,如今是到了什么站、哪条街,或是注视一眼腕上的表,藉以得知自己现下是处于人生哪一剎那,有意或无意的。当然,极多时候她只是坐着,眼光平视,未必看向张三或李四,但也可能会摄得某人;倘若有人忽然滑落了报纸或打了一声喷嚏,那么她的眼光到此短暂投注一下,也属理所当然。

从她垂下的头你能见着她的颈子线条,或自她下敛的眼皮你能见着那更显修长的睫毛,或由她看书时专注的鼻梁,以及她不多移动的身躯,这些都在提供一份安静的气味。这安静的气味不啻把旅途中的想象世界与视野空间竟然拉展得开阔了很多,不止是车船行驶所需的时辰而已。

这些景象,不论是在纽约的地下铁、旧金山的“巴特地车”(BART)、费城的“滑轨车”(trolley)、西雅图往伐雄岛(Vashon Island)的渡船上等处皆可随时见得,人在这些移动的机器上稍作相聚,然后各奔东西。有些人先抵达目的地,下车去了;有的人还要再熬一阵,才能脱身。不少人后来居上,没行多少路,便飘然得赴定点;然他这段旅途虽已经快完成,焉知不是下一段迢迢长路又即开始。

“旅途”二字,意味着奔走不歇。它给人生不自禁地下了凄然的定义。不言旅途,人生似乎太过笃定,笃定得像是无有,又像是太过冗长。倘言旅途,则原本无端的人生,陡然间增出了几丝细弦,从此弹化出不尽的各式幻象,让人或驻足凝神,或掉头他顾。

旅途中的女人自是幻象一种,一如旅途中有山有水,有卖唱声有汽笛声,有瞪大眼之时有瞌睡之时,在在各依当下光景及心情而呈与时推移的意趣,那是可能,而非定然。幻象也者,正指的是与时推移。

人在旅途中更容易被环境逼使而致收敛成冷静甚或真空(那是在一个不讲话的社会里),也于是更可慢条斯理地摄看周遭,而因此往往看向那细微的人情部分。那女人正在看书。书加上她,便是她当时的全然自由世界,与俗世隔绝。这替其他过客造出一幅旅途景象——寂寞而迢迢的长路。而那坐在对边的女子低着头,像是在看着自己的手,或手上的戒指,那么无关宏旨的动作(甚至根本没做动作),你却一丝不苟地用眼睛轻巧而自然地记录下来。为什么?便为了虽然上帝把你们安排在同一节车厢,幻象的取舍却在于你自己,你一径有你个人不能释怀的事或物,要在即使是稍做短暂停顿的移动迅速之车上,也会劳师动众地去寄那愁思。

旅途中变化无穷的景致,未必能转移你固执的视点而达至所谓的“目不暇接”。看东看西一阵后,你总还是看回你自己、看回你心中一直还企盼的某一世界。倘你心中想的事不能由旅途中得见,眼虽不停顾盼,竟是视而不见。

旅途或许只是人生中的一半,另一半须得在下了车后再去谋取。古人诗谓:“旅途虽驱愁,不如早还家”,确然,多少人在下了车后兴出好几许的怅惘,然总得在下次再上路前将前次心中涟波摆平,而后面临另一未知的新境界才算不虚此行。

旅途中的女人,经由这特殊的周遭情势(车船上的不得言传之社会),呈现出某一种凄迷的美。这份可能的美的感受只能提供给同车同船的不相干过客,不是提供给她的同事、邻居或她的丈夫或男友。很可能她的同样品质在相识人的眼下,不是美而是丑,不是安静的气氛而是许多不愉快经验集合而成的隐忧。过客不处理进一步的事体,亦不负担历史,只是隔岸观雾,因而更能察受其美。此亦是人生无可奈何之处。

旅途所见,看过也就算了。幻象若要硬加认真,当落了真实,便往往失其幻象之妙了。这也便是旅途中的女人始终让人不厌于目接却又看之不清的道理。